妾亡子死，夙夜伤心，思得乳媪，一问其情。因忆无病言“逃于杨”，近村有杨家疃，疑其在是，往问之，并无知者。或言五十里外有杨谷，遣骑诣讯，果得之。儿渐平复，相见各喜，载与俱归。儿望见父，噭然大啼 [54] ，孙亦泪下。妇闻儿尚存，盛气奔出，将致诮骂。儿方啼，开目见妇，惊投父怀，若求藏匿。抱而视之，气已绝矣。急呼之，移时始苏。孙恚曰：“不知如何酷虐，遂使吾儿至此！”乃立离婚书，送妇归。王果不受，又舁还孙。孙不得已，父子别居一院，不与妇通。乳媪乃备述无病情状，孙始悟其为鬼。感其义，葬其衣履，题碑曰：“鬼妻吕无病之墓。”无何，妇产一男，交手于项而死之 [55] 。孙益忿，复出妇，王又舁还之。孙乃具状控诸上台 [56] ，皆以天官故，置不理。后天官卒，孙控不已，乃判令大归 [57] 。孙由此不复娶，纳婢焉。[54] 噭（jiào）然：放声大哭的样子。交手于项而死之：双手扼死。

[56] 上台：上官，上司。指县令的上级。大归：妇女被休弃而归母家。妾亡子死，孙麒日夜伤心，很想找到阿坚的奶妈问问详情。因而回忆起吕无病说的“逃于杨”的话，附近有个村子叫杨家疃，怀疑他们就在那里，到那里一问，没有一个人知道。有人说五十里外有个地方叫杨谷，孙麒派人骑马去探听，果然找到了。原来阿坚的病渐渐好了，和找他的人相见以后很高兴，一起回家了。阿坚看到父亲，放声大哭，孙麒也流下泪来。王氏听说阿坚还活着，气哼哼地奔出来，又想大骂。阿坚正哭着，看到王氏，吓得赶快投到父亲怀中，好像要让父亲把他藏起来。孙麒抱起来一看，气已绝了。急忙呼唤，过了一会儿才苏醒过来。孙麒愤怒地说：“不知她是怎么残酷地虐待孩子，才使我儿子吓成这个样子！”于是立下休书，把王氏送回娘家。王家果然不接受，又把王氏抬了回来。孙麒不得已，只好和儿子另外居住在一个院子，不和王氏往来。奶妈详细讲了吕无病的一些奇异情况，孙麒才明白吕无病是鬼。感激她的情义，把她的衣服和鞋子埋葬了，题了一块墓碑，写着：“鬼妻吕无病之墓。”不久，王氏生了一个男孩，她竟然把孩子掐死了。孙麒更加愤怒，又将她休回娘家，王家又把她送了回来。孙麒就写了状子把她告到上一级官府，但都因为王天官的缘故，不受理此案。后来王天官死了，孙麒又不停地告状，官府才判决将王氏休回娘家。孙麒从此不再娶妻，只收了一个丫环为妾。

妇既归，悍名噪甚，居三四年，无问名者 [58] 。妇顿悔，而已不可复挽 [59] 。有孙家旧媪，适至其家，妇优待之，对之流涕，揣其情，似念故夫。媪归告孙，孙笑置之。又年馀，妇母又卒，孤无所依，诸娣姒颇厌嫉之，妇益失所，日辄涕零。一贫士丧偶，兄议厚其妆而遣之，妇不肯。每阴托往来者致意孙，泣告以悔，孙不听。[58] 无问名者：没有人打算娶她。问名，是古代婚姻礼仪六礼中的第二礼。男家具书托媒请问女子的姓名和出生年月日，女家复书具告。《仪礼》：“婚有六礼，纳采、问名、纳吉、纳征、请期、亲迎。”挽：挽救。王氏回娘家以后，凶悍的名声传得很远，过了三四年，没有人来提亲。王氏突然悔悟了，但事情已不可挽回。有一位孙家昔日的老女仆，来到王家，王氏殷勤接待她，在她面前流出了眼泪，女仆猜测王氏可能在想念故夫孙麒。女仆回来后告诉了孙麒，孙麒笑了笑没放在心上。又过了一年多，王氏的母亲也去世了，她孤独无依靠，兄嫂弟媳又都嫌弃她，王氏更增加了流离失所的感觉，常常终日啼哭。有一位穷书生死了老婆，王氏的哥哥打算多给一些陪嫁把她嫁给这位书生，王氏不肯。她常偷偷托来往的人向孙麒致意，哭着让人家转告她悔恨的心情，孙麒不理。

一日，妇率一婢，窃驴跨之，竟奔孙。孙方自内出，迎跪阶下，泣不可止。孙欲去之，妇牵衣复跪之。孙固辞曰：“如复相聚，常无间言则已耳 [60] 。一朝有他，汝兄弟如虎狼，再求离逷 [61] ，岂可复得！”妇曰：“妾窃奔而来，万无还理。留则留之，否则死之！且妾自二十一岁从君，二十三岁被出，诚有十分恶，宁无一分情？”乃脱一腕钏，并两足而束之，袖覆其上，曰：“此时香火之誓 [62] ，君宁不忆之耶？”孙乃荧眥欲泪 [63] ，使人挽扶入室，而犹疑王氏诈谖 [64] ，欲得其兄弟一言为证据。妇曰：“妾私出，何颜复求兄弟？如不相信，妾藏有死具在此，请断指以自明。”遂于腰间出利刃，就床边伸左手一指断之，血溢如涌。孙大骇，急为束裹。妇容色痛变，而更不呻吟，笑曰：“妾今日黄粱之梦已醒 [65] ，特借斗室为出家计，何用相猜 [66] ？”孙乃使子及妾另居一所，而己朝夕往来于两间。又日求良药医指创，月馀寻愈。妇由此不茹荤酒，闭户诵佛而已。[60] 间言：闲话，非议之言。《论语·先进》：“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。”离逷（tì）：一作“离逖”，远远离开。此处指离婚，两不相关。

[62] 香火之誓：焚香盟誓之情。古人盟誓，多设香火告神。明沈德符《野获编补遗·吏部·汪徐相仇》：“自顾无倾城姿，不堪奉贵人，似若辈男子，我自谓犹相匹，有何亏负，遂无一念香火情？”荧眥欲泪：眼中闪着泪花要哭。眥，泛指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