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祖高皇帝中五年（公元前也0也年），十二月份，项羽率军抵达垓下，这时已是兵少粮尽，见与汉军交战不能战胜，便坚守营垒不出。汉军和诸侯的军队于是便将项羽的军营团团包围。到了晚上，项羽能听到四面八方传来汉军唱的楚歌，于是大为惊叹道：“汉军已经攻取楚国的所有土地了吗？为何楚人一下子多了这么多呀？”于是起身下床，在帐中独自饮酒，慷慨悲歌，泪流满面，左右侍从见此情景也都纷纷大哭，以致连头都抬不起来。于是项羽骑上他那匹名叫骓的骏马，带上追随他的八百名骑兵，趁着天黑，杀出汉军的包围向南飞驰而去。等到天色大亮的时候，汉军才发觉项羽所部已经逃走，刘邦于是命令骑将灌婴率领五千骑兵一路追击。项羽率军渡过淮河，但相随的骑兵还能跟得上他的只有一百多人了。抵达阴陵后，项羽一行迷路了，于是他们就向一个农夫问路，农夫欺骗他们说：“往左走。”项羽一行人便真的向左走，结果陷进了大沼泽地里。汉军于是追上了他们。

项羽不得已又领兵向东逃去，抵达东城时，身后只剩下二十八个骑兵跟随了。而这时前来追赶他们的汉骑兵就有数千人，项羽自己揣度是不能够脱逃了，便对追随他的骑兵们说：“我从起兵到现在，已经有八年时间了，亲身经历七十多次战争，却从来不曾失败过，因此才得以称霸天下。然而今天竟然困于此地，这是天要亡我，而非我用兵有什么过错！今天固然死到临头了，但临死前，我愿为你们奋力拼杀，一定击溃汉军的重围，斩杀汉将、砍倒汉旗，连胜汉军三次，让大家知道是上天要亡我，而非我用兵有什么过错啊！”说罢便将二十八骑兵分四路，奔向四面冲杀汉军。但汉军已将他们包围了好几层。项羽于是对骑兵们说：“看我去为你们斩杀一员汉将！”接着命令他的骑兵向四面奔驰，相约在山的东边分三处会合。这时只听项羽大声呼喝着策马飞驰，汉军顿时被冲得溃败散乱，项羽趁乱斩杀了一员汉将。

是时，郎中骑杨喜追项王，项王瞋目而叱之，喜人马俱惊，辟易数里。项王与其骑会为三处，汉军不知项王所在，乃分军为三，复围之。项王乃驰，复斩汉一都尉，杀数十百人。复聚其骑，亡其两骑耳。乃谓其骑曰：“何如？”骑皆伏曰：“如大王言！”于是项王欲东渡乌江，乌江亭长舣船待，谓项王曰：“江东虽小，地方千里，众数十万人，亦足王也。愿大王急渡！今独臣有船，汉军至，无以渡。”项王笑曰：“天之亡我，我何渡为！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，今无一人还；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，我何面目见之！纵彼不言，籍独不愧于心乎！”乃以所乘骓马赐亭长，令骑皆下马步行，持短兵接战。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，身亦被十余创。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，曰：“若非吾故人乎？”马童面之，指示中郎骑王翳曰：“此项王也！”项王乃曰：“吾闻汉购我头千金，邑万户；吾为若德。”乃刎而死。王翳取其头，余骑相蹂践争项王，相杀者数十人。最其后，杨喜、吕马童及郎中吕胜、杨武各得其一体；五人共会其体，皆是，故分其户，封五人皆为列侯。

就在这时，汉军郎中骑杨喜前来追击项羽，项羽掉头怒目呵斥他，杨喜连人带马都受了惊，狼狈地退避了数里地。项羽于是和他的骑兵分三处相会合，汉军一时弄不明白项羽究竟在哪里，只好也分兵三路，再一次把项羽和他的手下包围起来。项羽再度奔驰冲杀，又杀掉了汉军的一个都尉，并且杀死汉军近百人。项羽重新聚集他的骑兵，只损失了两名骑士而已。项羽便对他的骑兵们说：“怎么样？”骑兵们无不被他的举动折服，异口同声地说道：“正如大王您所说那样！”于是项羽打算东渡乌江，乌江亭长把船靠岸停泊等待项羽一行上船，并对项羽说道：“江东虽然小了点，但是土地方圆也足有千里，有好几十万的民众，足够让大王您做个一方之王了。希望大王您能赶紧渡江！如今只有我有船，等到汉军追来，便没有船可以渡江。”项羽笑道：“这是老天要灭我项羽，我何必再渡江呢！况且我与八千江东子弟一起渡江西征，如今却没有一人生还；纵然是江东的父老痛惜我，而愿意拥立我为王，我又有什么脸面再去面对他们啊！纵使他们不说什么，难道我项籍就不感到内心有愧吗？”于是就把他自己所骑的骓马赠送给了亭长，并且下令他的骑兵统统下马步行，与汉军短兵相接。仅项羽一个人就杀死了数百名汉军，但项羽自己也受伤十多处。这时项羽回过头看到了汉军骑司马吕马童，便对他说：“你不是我的老朋友吗？”吕马童赶紧背过脸，指着项羽向中郎骑王翳说道：“这就是项王！”项羽于是说道：“我听说汉王悬赏千两黄金和万户封地要取我的头颅，我现在就留给你们一些恩惠吧！”说罢拔剑自刎而死。王翳随即割下项羽的头颅。其余的骑兵则相互争夺项羽的身体，相互残杀而死的就有数十人。等到最后，杨喜、吕马童、郎中吕胜和杨武分别夺得项羽肢体的一部分。五个人回去后把项羽的肢体又拼凑到一块，正好是一个完整的身体，刘邦于是把原来悬赏的万户封地分封给了五个人，并把五个人都封为列侯。

楚地悉定，独鲁不下；汉王引天下兵欲屠之。至其城下，犹闻弦诵之声，为其守礼义之国，为主死节，乃持项王头以示鲁父兄，鲁乃降。汉王以鲁公礼葬项王于穀城，亲为发哀，哭之而去。诸项氏枝属皆不诛。封项伯等四人皆为列侯，赐姓刘氏；诸民略在楚者皆归之。

太史公曰：羽起陇畮之中，三年，遂将五诸侯灭秦，分裂天下而封王侯，政由羽出；位虽不终，近古以来未尝有也！及羽背关怀楚，放逐义帝而自立；怨王侯叛己，难矣！自矜功伐，奋其私智而不师古，谓霸王之业，欲以力征经营天下。五年，卒亡其国，身死东城，尚不觉寤而不自责，乃引“天亡我，非用兵之罪也”，岂不谬哉！

楚地各个地方悉数被平定后，唯独鲁县仍然不肯投降。刘邦率领全天下的兵马，打算屠城。等到大军抵达城下的时候，仍然能够听到城中礼乐管弦的声音。由于鲁县素来是礼仪之邦，一定要为自己的君主尽忠守节，刘邦便让手下拿出项羽的头颅呈给鲁县的父老看，鲁县这才投降。刘邦于是用埋葬鲁公的礼仪把项羽安葬在彀城，并亲自为项羽举哀发丧，哭了好一阵子才走。汉军没有诛杀项羽的任何宗族亲属，还封项伯等四人为列侯，并赐予他们刘姓，把过去被俘虏到楚地的百姓交给他们管辖。

太史公司马迁说道：项羽发迹于田野之中，仅仅用了三年的时间就率领着齐、赵、韩、魏、燕五个诸侯国的军队消灭了强大的秦国，分封天下并且封授王侯，政令全部由项羽发布；他的王位虽然最终没有被确立，但却已经是近古以来所未曾有过的！可是后来等到项羽背弃了关中而怀恋楚国故土，流放义帝而自立为王，这时再怨恨各诸侯国君背叛自己，可就很难说得过去了！项羽还自我夸耀战功，只知道彰显个人的小聪明而不知道虚心地学习古人，自以为霸王的功业，就是要用武力征讨来平定经营天下。结果才过了五年的时间，就最终亡掉了自己的国家，而自身也死在了他乡东城，他却依旧不觉悟、不自责，反而自欺欺人地说什么“这是上天要亡我，而非我用兵的过错”，这岂不是世界上最荒谬的论调！

“力拔山兮气盖世，时不利兮骓不逝。骓不逝兮可奈何，虞兮虞兮奈若何？”项羽在四面楚歌的垓下唱出的歌，是英雄末路的悲歌。这首悲歌太史公司马迁听见了。说英雄道英雄，试问天下谁是英雄？恐怕只有项羽一人而已。

（汉高帝六年）冬，十月，人有上书告楚王信反者。帝以问诸将，皆曰：“亟者发兵，坑竖子耳！”帝默然。又问陈平。陈平曰：“人上书言信反，信知之乎？”曰：“不知。”陈平曰：“陛下精兵孰与楚？”上曰：“不能过。”平曰：“陛下诸将，用兵有能过韩信者乎？”上曰：“莫及也。”平曰：“今兵不如楚精而将不能及，举兵攻之，是趣也之战也，窃为陛下危之！”上曰：“为之奈何？”平曰：“古者天子有巡狩，会诸侯。陛下第出，伪游云梦，会诸侯于陈。陈，楚之西界；信闻天子以好出游，其势必无事而郊迎谒；谒而陛下因禽之，此特一力士之事耳。”帝以为然，乃发使告诸侯会陈，“吾将南游云梦。”上因随以行。

楚王信闻之，自疑惧，不知所为。或说信曰：“斩钟离昧以谒上，上必喜，无患。”信从之。十二月，上会诸侯于陈，信持昧首谒上；上令武士缚信，载后车。信曰：“果若人言：‘狡兔死，走狗烹；高鸟尽，良弓藏；敌国破，谋臣亡。’天下已定，我固当烹！”上曰：“人告公反。”遂械系信以归，因赦天下。

所亟：赶快。也 趣：同“促”，督促，催促。

汉高帝六年（公元前也0者年），进入冬季，十月份，有人上书告发楚王韩信想要谋反。汉高祖刘邦便征询众将领的意见，人人都说：“赶紧发兵，把这家伙给活埋了！”高祖默不作声。他又征询陈平的意见。陈平说道：“有人上书告韩信谋反，这件事韩信本人知道吗？”高祖说：“不知道。”陈平又说：“陛下的兵力和楚王的相比怎么样呢？”高祖说道：“我的兵力比不过楚王的。”陈平说：“那陛下手下的将领们，在用兵方面有比得过韩信的吗？”高帝说道：“没有能赶得上他的。”陈平说：“如今陛下的军队不如楚国的精锐，将领又不能跟韩信相比，却要举兵讨伐他，这是在催促他起兵谋反呀！我私下里很为陛下担心。”高帝问道：“那要怎么办才好呢？”陈平说：“在古代天子有时会巡游诸侯镇守的地方，会见诸侯。陛下尽管出来巡游，装作巡游云梦这个地方，然后在陈地会见各诸侯。而陈地正好在楚国的西部边界；韩信听说天子怀着友好会见诸侯的心情巡游，想到肯定是全国安稳无事，所以必然会毫无戒备地到郊外拜见陛下；他拜见陛下之时您就趁机将他拿下，这件事只需一个力士就可以办到了。”高祖觉得陈平说得很有道理；于是派使者去通知诸侯到陈地聚会，交代道：“我将南巡云梦。”高祖随即开始南行。